四、琉璃算珠
众人循声望去。
巷口昏黄的灯笼光下,一个女子正缓步走来。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,身量高挑,穿着一身剪裁利落、用料考究的胡服式样骑装——并非贵女们赏玩的华美款式,而是便于行动的窄袖束腰,下摆开衩,露出一双蹬着锃亮黑色小牛皮马靴的长腿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颈间悬挂的一副精巧的波斯琉璃镜链,细碎的多棱面琉璃珠随着她的步伐折射着幽暗的光芒,映照出巷内血腥污秽的景象,也映照出她那双锐利如鹰隼、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眸子。
她的头发并未盘成繁复发髻,而是用一根镶嵌着细碎红宝石的金环高高束成一束马尾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清晰、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庞。她手中并未持扇,而是握着一把算盘——但这算盘绝非寻常之物!框架是深沉的紫檀木,算珠却是一颗颗打磨得极其圆润、大小均匀、通体翠绿欲滴的翡翠!在昏暗的光线下,那些翡翠算珠流转着温润而冷冽的光泽,如同暗夜中的猫眼。
来人正是柳七娘!临安城黑白两道都闻之色变的传奇女商贾!传说她的商队能穿越戈壁瀚海,她的银船能通吃运河漕运,她的算盘珠子拨动间,能让临安米价翻云覆雨!
陈七看到柳七娘,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,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,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,甚至慌乱。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「哎哟,我当是谁呢!原来是柳大掌柜!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腌臜地方来了?」
柳七娘根本没理他。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的惨状,扫过红绡冰冷的尸体,扫过女工怀中啼哭的婴儿,最后落在浑身浴血、眼神悲愤的阿蛮和脸色苍白、眼中燃烧着烈焰的沈兰舒身上。她的眼神在沈兰舒脸上停留了一瞬,那涂抹的黄泥膏在她眼中似乎形同虚设。
「陈老七,」柳七娘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如同冰冷的玉珠落在金盘上,「你刚才说,死了的姑娘欠你五十两?『床铺钱』、『脂粉钱』、『保胎钱』……还有这『接生婆』的工钱?」她每念一个词,手中的翡翠算盘便发出清脆的「噼啪」声,一颗颗翠绿的珠子在她染着淡红蔻丹的指尖下精准地跳跃、归位。
「是……是啊!」陈七硬着头皮回答,额角渗出冷汗,「白纸黑字,画了押的……」
「画押?」柳七娘嗤笑一声,打断他,向前走了两步。她脚上的小牛皮马靴踩在污秽的地面上,发出清晰的「嗒、嗒」声,如同踩在陈七的心上。「好,那咱们就算算清楚。」她停在陈七面前,两人距离极近,柳七娘身上那股清冽的、混合着昂贵香料和硝石气息的味道,压过了巷内的血腥和恶臭。
「先说『床铺钱』。」柳七娘指尖拨动一颗翠绿的算珠,声音冰冷,「红绡姑娘在你这里『接客』三年零四个月。按你暗香巷最下等的『通铺』价,一晚二十文。刨去她生病、月事、被你毒打不能接客的日子,满打满算,算你一千日。二十文一日,共计二十贯钱。」算珠噼啪作响。
陈七脸色一变:「柳大掌柜!账不是这么算的!她吃我的住我的……」
「住?」柳七娘再次打断,眼神如刀,「你指的,是她和另外五个姑娘挤在狗窝大的地方,睡的是发霉的稻草?吃的是馊水剩饭?这些开销,一日算你五文顶天了!三年零四个月,算你五贯钱!扣掉!」算珠再次拨动。
「还有『脂粉钱』。」柳七娘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语速快如爆豆,「你给姑娘们用的,是城外乱葬岗挖出来、死人脸上刮下来的铅粉!掺了石灰和米浆的劣等货!一盒成本不到三文!红绡姑娘三年用了多少?十盒?算你三十文!扣掉!」又一颗算珠归位。
「『保胎钱』?」柳七娘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凌厉的讽刺,「你派人盯着她,不许她落胎,是怕她死了没人给你赚钱?还是怕她肚子里的『货』没了,断了你卖婴孩的财路?!」她猛地指向女工怀中啼哭的婴儿,「这孩子的命,值多少钱?!你陈老七卖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给那些养『小鬼』、炼『邪药』的,能收多少黑心钱?!五十两?一百两?!」
陈七被戳穿最肮脏的勾当,脸色瞬间煞白如纸,冷汗涔涔而下:「柳……柳大掌柜!您……您可别血口喷人!」
「血口喷人?」柳七娘冷笑,手中的翡翠算盘猛地一抖,算珠发出一阵急促而冰冷的撞击声!「老娘今天就让你看看,什么叫做真正的『账』!」
她突然提高声音,如同惊雷炸响在暗巷:
「你逼良为娼,强占民女红绡三年有余,榨取皮肉银钱逾二十贯!」
「你苛待凌虐,致其伤病缠身,药费诊金当赔十贯!」
「你强迫其孕育,致其难产身亡,人命一条,按律当赔百贯!抚恤孤儿,再赔五十贯!」
「你暗中贩卖婴孩,戕害人命,此乃十恶不赦之罪!按律当斩!家产充公!」
每一句指控,都伴随着翡翠算珠一声清脆冰冷的「噼啪」归位!如同法槌敲定!
「算盘给你!」柳七娘猛地将手中那把价值连城的翡翠算盘塞进早已面无人色、抖如筛糠的陈七怀里!翠绿的算珠撞击着他的胸口,发出杂乱的声音。
「老娘现在跟你算总账!」柳七娘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,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压,「要么,你现在立刻、马上,拿出一百八十贯现钱,赔给这位枉死的姑娘和她的孩子!再把这暗香巷所有姑娘的卖身契,当着我的面,一把火烧了!」
「要么——」柳七娘逼近一步,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陈七惊恐放大的瞳孔,一字一句,如同宣判:
「老娘就用这把算盘,一颗一颗,敲碎你浑身的骨头!再用你的家产,买下整个临安城的硝石硫磺——」
「炸平你这吃人的魔窟!送你去见阎王!」
死寂!
整个暗巷陷入一片死寂!只有婴儿微弱的啼哭和陈七牙齿打颤的「咯咯」声。
柳七娘身后,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名身着黑衣、气息冷峻、眼神如同鹰隼般的护卫。他们腰间鼓鼓囊囊,显然藏着利器。
陈七看着怀中那冰冷沉重的翡翠算盘,看着柳七娘那双毫无温度、仿佛能冻结他灵魂的眼睛,再看着那些如同地狱使者般的黑衣护卫……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瞬间崩溃!他双腿一软,「噗通」一声跪倒在污秽的地面上,涕泪横流:
「我赔!我赔!柳大掌柜饶命!饶命啊!我这就拿钱!这就烧!这就烧!」
柳七娘嫌恶地后退一步,仿佛怕脏了自己的靴子。她不再看跪地求饶的陈七,目光转向浑身浴血的阿蛮和站在血泊中的沈兰舒。她的眼神在沈兰舒脸上停留片刻,仿佛穿透了那层黄泥膏,看到了某种让她感兴趣的东西。她微微抬了抬下巴,声音依旧清冷,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杀伐之气:
「阿蛮姑娘,带她们回去。这里脏。」她的目光扫过红绡冰冷的尸体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,「这姑娘的后事和孩子,我柳七娘管了。」
她又看向沈兰舒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,目光落在她沾着血污、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清丽轮廓的唇上——那里,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曾擦拭干净的、属于「朱颜阁」的深绯色。
「至于你……」柳七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和奇异的温度,「能把茜草根熬成点绛唇的胭脂……有点意思。」
她不再多言,转身,小牛皮马靴踩在污秽的地面上,发出清脆而坚定的「嗒、嗒」声,带着她的黑衣护卫,如同来时一般,消失在昏暗的巷口。只留下那把价值连城的翡翠算盘,像一件战利品,又像一道冰冷的符咒,沉重地压在跪地颤抖的陈七怀里。
沈兰舒站在红绡的血泊旁,看着柳七娘消失的方向,看着怀中啼哭的婴儿,看着阿蛮染血却坚定的脸……一股比茜草汁更浓烈、比朱颜膏更滚烫的热流,在她冰冷的心底轰然炸开!她缓缓抬起手,指尖沾染的,是红绡温热的血,也是属于她们朱颜阁的、深绯的胭脂。
两种红色在她指尖交融,如同淬火的熔岩。
这血与胭脂染就的路,才刚刚开始!